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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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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收到那份報告書後,上杉清就非常沈默。這不是說他原來是個聒噪的人,只是相較於以往的沈靜,此時他的沈默裏醞釀著可怕的怒火。眼下這份憤怒還在他理智的控制範圍內,但誰也不知道這份理智還能維持多久。他現在就像一個蠢蠢欲動的活火山,隨時都可能迸發出死亡的巖漿。

這份躁動隨著時間的推移也越來越強烈,船上他的手下也越發小心翼翼,就連交談的聲音都被刻意壓低,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點燃了首領的怒火。以往在這種時候都有副首領上前勸解,但這次不知怎麽地,連藤崎大人也煩躁異常,不要說勸解首領了,他能隱忍不發就讓其他人謝天謝地。

在這樣不安的氣氛籠罩下,當武士們被通知可以離開京都的時候,他們差點歡呼出聲。他們彼此對視,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心有戚戚:可tm能走了。

然而,事情並沒有這樣順利。

之前這只隊伍進入京都水域看見古老的城墻時,他們本身也進入了另一只隊伍的視線裏。京都,除了是天皇,朝廷的居住地,還是攘夷激進派的大本營。

以往上杉清的暗殺隊伍和他們井水不犯河水,兩隊人馬對彼此的行動互不幹涉,偶爾還會合作,總而言之雙方關系不錯,稱得上是友善。只是再友善,也沒有一聲招呼都不打,就沖進對方大本營裏這種道理——就算是盟友,還講究互相隱瞞,保留底牌的呢。

其實武士們在得知首領和副首領都沒有向攘夷激進派那夥人打招呼時,多少有點不安,奇怪的是,自從京都之後什麽事也沒發生,就連覲見完天皇陛下也順利無比,仿佛京都的地下世界主人壓根不知道他們的來訪,而這分明是不可能的。

也因此,在臨行前的當天晚上一條華麗的游船靠過來的時候,掌舵的武士反而放下心來,有種果然找上門的放松。

連接兩船的木板被放下,對面的甲板和這邊的甲板上陡然出現了許多人。雙方都沒有打燈,只靠著兩條船的船檐下的燈籠互相打量對方。

早就聽說攘夷激進派的首領高杉晉助,年紀輕輕卻不同凡響,但當今天真的親眼見到時,三木雄良不由得還是有些驚訝:對方穿著綺麗寬松的浴衣,左眼上纏著繃帶,幽綠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近乎黑色,一身風流,滿臉不羈,當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時,三木雄良覺得自己就是那只被餓極的野獸盯上的兔子。

所幸高杉晉助的視線被未在他這個小角色上過多停留,只掃過一瞬,最後還是凝在從船艙裏踱出的首領身上。

上杉清披著羽織,幾層衣襟合攏得嚴嚴實實,袖著手靠在船艙的木門上,望著高杉一步步向自己走來。

這幾天他想到了很多事,那些過去被埋葬的記憶因為奈落之虛或者說吉田松陽的再度出現,全都從心底像雪花一樣翻了上來。

他想起自己無憂無慮的童年,過早上了戰場的少年,浴血廝殺最後不得不轉向暗殺的青年。

現在他外表依舊年輕,心卻早已蒼老無比。

他都是如此,那麽吉田松陽呢?根據進一步的情報,他已經活了幾百年了。

幾百年。這是什麽概念,上杉清想象不到,他唯一明白的就是,他和他一起度過的那十幾年時光,對於松陽來說可能只是舞臺演出兩幕劇間的小憩,只是轉瞬易逝的片刻。

男人一手握拳抵在唇邊,劇烈咳嗽起來。氣流急速從他的喉嚨裏迸出,再被用力吸入,他咳得那麽急速,以至於蒼白的臉上都染上一絲紅暈。

剛走到他面前的高杉眉頭一皺,不等旁邊的藤崎岡崎出手,就擡手將上杉清身上即將滑落的羽織整理好。然後在旁邊人驚悚的目光下,非常自然地將手放在男人肩頭摟住:“外面風大,進去談。”

的確,起風了。

冰涼的夜風頓起,晃動著船檐下的燈籠,吹拂起兩人的劉海。上杉清的眼睛是黑色的,漆黑又明亮,而高杉僅剩的那只眼幽綠如鬼火。黑色對上綠色,兩人都沒有動,互相靜靜對視。

高杉在想什麽,上杉清不知道,他自己卻在想一個問題:這個人,他知道他的老師沒死嗎?他知道他的老師是他一直憎恨的天人暗殺集團首領嗎?他知道……吉田松陽曾經展露的溫柔,不過是他幾百年的殺戮裏轉瞬即逝的微笑嗎……

吉田松陽……你比誰都冷酷殘忍。

真不愧是奈落院的虛啊。

良久的對視後,上杉清沒有格開高杉的手,反而順從後者的力道低頭走進船艙,一進去溫暖的封閉空間,他喉嚨間的瘙癢就好多了,急促混沌的呼吸也平緩下來。

察覺到他的變化,高杉走在一旁,凝視著他的側臉認真建議:“不如用天人的治療儀器診治一番?”

上杉清笑了笑,出奇地溫和:“你不是很討厭天人的技術麽。”

“我只討厭那技術不為我所用。”

“這樣啊……”直到最後上杉清也沒說到底要不要診治,高杉則是默認他默許了,思考著下次怎麽帶一臺最新醫療機器過來,或者幹脆把上杉清綁到天人的醫院裏去。

房間的矮幾上扔著一疊報告書,高杉很懂得避嫌,所以半分目光都沒分過去,全都集中在眼前這個男人身上。

他上下打量了一會兒,眉頭逐漸擰了起來:上杉清又瘦了。

作為一個成年男子,還是曾經上過戰場刀術出眾的成年男人,他太瘦了,臉色蒼白不說,數件衣服掛在身上,像是掛在衣架上一樣空蕩蕩的。高杉擡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冰涼無比,毫無溫度可言,一時間眉頭就皺得更緊。

上杉清卻是心中一驚,下意識側頭避開他的手,順便扭頭輕咳了幾聲,嗓子因為剛才的劇烈咳嗽有些沙啞:“我本以為你會更早來找我。”

高杉回過神來,眉頭略松,眼裏劃過一道流光:“為什麽?因為你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跑到京都來見天皇陛下?”

上杉清沒吭聲。

“我相信在讓尊王攘夷這一點上,我們兩支隊伍並沒有沖突。”高杉說道。

上杉清又笑了,幽幽道:“那可不一定,一山不容二虎,說不定我就在天皇面前說幾句鬼兵隊的壞話。”

高杉嗤笑一聲,自信十足:“你斷可以試試。”

沈默再度籠罩了兩人,因為格外地寂靜,甚至能聽見船底汩汩流水聲。上杉清下意識地朝窗外看去——他和高杉的船只分明還停靠在碼頭,他卻有種兩條船都在往前前行的錯覺。

輕輕咳嗽一聲,上杉清想:說不定不是錯覺,歷史的潮流推動著他們不斷向前,有時候就算他們自己想停下來也身不由己。他又想起吉田松陽了,身為虛的他會不會也有過身不由己的時刻。之前高杉說要讓自己治病,其實這話對方已經不知重覆了多少遍,其他人也提無數遍,可是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清明白,他沒多少時間了。

唯有站在死亡的懸崖上時,他才會覺得格外孤膽寒冷。腳下是無盡深淵,而他一個人搖搖欲墜。

上杉清下意識地裹緊身上的羽織,發現不是心理上的錯覺,他整個身子真的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連牙關都在格格打顫。旁邊的高杉察覺到不對,湊過來,擡手試了一下他滿是冷汗的額頭,神情一凜:“你發燒了!”

“那還真是不好意思,偏偏在鬼兵隊首領拜訪的時候發燒了。”上杉清抖得更厲害了。

“少廢話,你們的隊醫呢?”身邊的青年站起身,打開艙門探身高喊,“餵!這裏的一醫生呢?”

淩亂的腳步聲在外面響起,上杉清模模糊糊中聽見藤琦岡崎略帶驚慌的嗓音:“怎麽了?”

“他發燒了……”似乎是高杉的聲音。他坐在原地,渾身無力,冷得要命,腦袋一點一點幾近昏迷,隨即感覺自己被一個火熱的身軀擁抱起來,那人健康而炙熱的鼻息噴在自己的脖子上:“餵,餵,上杉清,別睡。”

“……”

“別睡。”那人在他耳邊輕輕道,聲音低沈而柔和,“醫生馬上就過來。”

在渾渾噩噩的思緒海洋裏,一道閃電劈開夜空,照亮無邊無際的大海。上杉清勉強抓住那絲轉瞬即逝的清明,一把握住旁邊人擁抱著他的手:“高杉……”

“我在這裏。”

“高杉,答應我……別讓仇恨蒙蔽你的眼睛……”高杉他……他因為親眼目睹了銀時殺害松陽,一直無法釋懷,也因此憎恨著幕府,憎恨著自己……可是,那分明不是他的錯啊。不是他的錯。

上杉清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還在想:若是真的有錯,那錯誤只在松陽,在自己身上。前者還活著,而自己……在當日有能力出手的時候選擇了袖手旁觀。

擁抱他的的手臂似乎倏然收緊,耳邊青年的呼吸陡然急促,高杉似乎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什麽話,但是具體是什麽,上杉清已經沒有精力去分辨了。

藤琦岡崎帶著隊醫匆匆趕到的時候,他看見他的首領已經在高杉晉助的懷抱裏昏迷,要不是男人衣服下微微起伏的胸膛,他幾乎要以為清酒要這樣死去了。

一想到他會死,藤琦岡崎就覺得難以忍受,光是看到男人奄奄一息躺在那裏,被隊醫診治擺弄,他就心如刀絞:他的首領明明應該光芒萬丈活躍於戰場上,應該意氣風發指點江山才對,不應該就這樣臉色蒼白,氣息微弱。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的身體惡化得這樣厲害了?

青年冰冷的目光落在矮幾上的那疊報告上,垂在身體兩側的手死死握成拳:好像……是從知道吉田松陽還活著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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